夜鸢

感谢你的喜欢!

夜空晴朗无云(序摘选)

  事情来得很突然。

  不过也算是预料之中。他母亲的病已经很久了。

  车祸的老伤,加上很久之前已经转移了的乳腺癌。医生早就给她了最后通牒。

  “你可能活不过今年。”当时,那个猴脸医生是这么说的。

  他躺在床上,慢慢的读取脑中的记忆。

  当时林范科——他的父亲也在场,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仅仅是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的头发因为许久没洗而结成一条一条的,反射着棚顶的灯光。

  母亲倒是非常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他还记得她的微笑,在一张张复印纸上写下了“陈怡桦”的三个字,告诉所有的医生,所有的家人,她都知道。

  母亲离开医院之后的那段时光,是灰暗的,但也是幸福的。她和他还有他的父亲一起经营着那家烘焙店。一天天做着甜兮兮的蛋糕,做着软乎乎的面包。从家到烘焙店的路途,似乎都因为这一天天的工作而染上了蛋液的味道。

  那些日子很快乐。他想着,但又不敢去直接回忆,他只能以“快乐”这个词语来代替自己回忆的过程,代替自己回忆的感受。自己的泪腺会随着回忆崩溃,他想睡个好觉,毕竟明天还要上学。

  但是越这么想,反而越是睡不着。记忆是无*形的,无论多高的坝都拦不住思念之潮。他在床上慢慢得从一侧滚到另一侧,然后又不安的,以翻身的姿势,一次又一次的翻了回来,将自己的床单变得布满褶皱,将自己的大脑皮层舒展开来。

  终于停了下来。脑袋也静了下来。听着冰箱压缩机的声音,在这80平方米的旧房里缓慢回荡。

  父亲也睡着了。他听见压缩机的声音里混杂有微弱的呼噜声。但是他真的睡不着了。他爬起来,坐在床上,望向紧靠床边的窗户。

  从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天空。得益于独天得厚的地理条件,这个小镇大部分都是晴天,夜晚的天空也非常清澈——虽然云的存在可以让天空显得更加明晰,但是万里无云的意境不是明晰可以替代的。

  尽管有地热和背心的加护。起床的风仍让他泛起了一丝寒意。就像泳池中的人搅动了水一样,寒冷迅速的带走了身上的热量。

  他伸出手,拿到了木质窗台上的一个短单筒望远镜。这是他母亲送给他的,但是望远镜倍率太小了,相较于天文学观测,这东西更适合偷窥对面楼的浴室。

  他扭转着望远镜,看着塑料上留下的各种痕迹。有人说,人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之后,就会变得伤感起来,现在他信了。他拿起望远镜,望向远方的灯光。那里还是这小镇,不过是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车辆渐渐散去,灯光也变得黯淡,这是城市的夜晚。从五楼的窗口,灯光如同星火排成一排,取代了月光照亮了人类的世界。

  所有人,都在继续着生活。一个人的死亡对于整个社会来说真的是太微不足道了。

  “死亡是社会进步的资本。”突然想起政治老师说的一句话,但让他更加难受了。

  什么静态社会啊,死亡进步啊还是什么的...这些跟我们这些百姓们有关系吗?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啊。他心里嘟囔着,不知道什么感觉,从心肌的缝隙中流了出来,灌满了整个胸腔。

  月光似乎突然明亮了,照亮了整个窗口。光秃秃的的瓷花盆也被月光照的闪闪发亮——虽然那里早已经没有了该有的植物,但是放在那总有一种故人不散的感觉。

  累了么?不累,但是心累。

  有很多话要讲,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讲。

  倚靠着窗台的边缘,就这样合上了眼睛,慢慢的让困意爬上自己的脊梁。

  

  终于困倦了。

  现在处于那种碰到枕头就能睡着的状态了。为了达到这个状态,他眼睛都要掉到单筒望远镜短短的筒里面了。

  按亮放在窗台上的手机。明亮的光刺痛了眼睛。闭上一只眼睛,仅用眯成一条缝隙的右眼盯着那雪白的屏幕。逐渐的,屏幕上的文字变得清晰了,图案也拥有了色彩。跃动的时间诉说着这一天仅剩的一点时间。

  这是他母亲去世后过的第一个农历生日。

  冷清的要死,和这座城市一样冷清的要死。他慢慢的把手臂缩回了被窝里,虽然有地热的存在,家里并不是很冷——甚至有些热。但是,被子中积蓄的热量,仍给了他一丝温暖。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单筒望远镜无力的在窗台上滚了半圈,慢慢停了下来。而手机的光线也变弱,然后消失。但眼睛因为强光的照射,仍存留有紫色的视觉印记——11:58。这一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其实过不过有什么区别呢?他想。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经营着烘焙店的话,或许生日早就作为“无用习俗”而忘却了。但正是因为这家烘焙店,童年的他总是能坐在一堆奶油中放飞自我,而母亲就是坐在那里,笑着。

  现在的空气里似乎也飘着一股奶油的甜腻的香气。这味道引着他隐隐头痛。但睡意逐渐覆盖了鼻腔的受体,这甜腻的香气逐渐在意识中化为一种回忆,伴随着他进入那无边的梦境。

  

  “今天早晨还要开店吗。”父亲这么问着,一边捋着自己油腻的头发。“停业吧,毕竟.... ...”

  “一家店总要歇业的,”母亲背着阳光,背对着父亲,慢慢的将围裙系在腰间。“但是我觉得,我虽然很快就要歇业了,但这家店不能。还差得远了。”话还没说完,母亲就笑着咳了一声。好像是故意的咳嗽,但又像是一种病痛的咳嗽——混有像是细沙与砾石摩擦发出的粗糙声音。

  他坐在店里的旋转椅上。他已经不小了,这些话他早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母亲很早以前出过一场车祸。右肺被一根细长的钢筋准确的刺了个对穿。那是一辆小型货运车辆和出租车的交战,但令人欣慰的是,没有任何人因为这场车祸丧命。最严重的小货车司机也仅仅是在住了一个月院之后就拄着拐杖出了院。

  但谁会知道,伤口还会二次感染。

  去医院进行检查时,还以为简单的“药疗”可以解决这后遗症。

  结果,惊喜的,或者说意外的额外发现,早年的乳腺癌,尽管手术切除治疗过,但不知为什么又复发了,并且转移到了肺部,和部分淋巴。他还清晰的记着母亲当时的表情。

  母亲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不,并不是,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的小小会计师,而后因为爱好而转行成的烘培店店长。

  但母亲的表情非常平静,平静到无法表达的地步。就好像那纸上的话就如同别人的——甚至都不是朋友的——宣判一样,跟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

  有人说,神的善是众生平等的。他早就开始怀疑了,因为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

  而她,却没有对自己善良。又或者说,她的那种善良,不是相对年轻的他理解得了的善良。

  得知病症之后反应最为激烈的是父亲,又是求神又是问药。专家告诉他让母亲回去多散散心,他不信,就去问自己的朋友,但朋友也只能表示自己所谓的同情和提供其他的“专家”给他。

  他当然不满意。

  最后在周围的寺庙里,他上了一炷香,祈了一次福,磕了一次头,听着那庙童的一句安慰便相信了,放下了心来。

  人天真么?现在是真的天真了。

  后来他们全家去了很多地方——城东的理发店到城西的汉堡王,似乎这一家人的世界只有这座城市一样。微微的海风就是生活的凭依,离开这风,就四处不是家。

  烘培店仍旧营业,来的人仍络绎不绝。那小小定制蛋糕上的图案,就是这个家为其他小世界构造的最精彩的礼物。

  他还记得无数来diy蛋糕的人,用那奶油刀砌坏了一块块平整的蛋糕胚。

  他还记得无数来看鸟的人,在散场回家的时候,来到店里带走一袋袋泡芙和巧克力小饼干。

  他还记得无数来过的海风,为他带来永不消散的家的感觉。

  现在,风在,鸟在,人在——除了那个人之外。

  

  突然眼睛肿的难受。

  林继峰搓了搓眼睛,挤出里面的泪水,抹在了枕头上。

  该睡觉了,还要上学呢。

评论